跟著唐僧去旅行

2013／05／12四川 色達 天葬台

2013/05/12 攝於四川 色達 天葬台

        早上醒來人還躺在床上時，心裏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～～今天終於到來了嗎？

        我自己都覺得這個念頭怪異的可以。到這個時候才不得不承認，其實打從在新都橋決定改變行程，然後舟車勞頓、翻山越嶺來到這裡，其實最主要的目的地就是今天的天葬台。

虧我在丹巴的中路藏寨那晚，第一次聽到這邊的訊息時，心裏還想著～～

        ～～甚麼？以【天葬】為主題的遊樂園？？？那大概真的只有鬼才會去看了！

        但是事到如今人已經在色達這裏了，而今天的目的地就是去天葬台。

今天還是一樣拼車到「喇榮五明佛學院」。車子快到佛學院山下的山門前，左側山坡有一條碎石路成［之］字行往山上盤繞而去，那就是運載大體到天葬台的車行道路。你可以順著碎石路大約花上一個小時上山，也可以直接穿越而上。不過這邊海拔應該有四千公尺，所以走起來還真的讓人氣喘不已。

2013/05/12 攝於四川 色達 天葬台

        快要靠近天葬台時，整個山坡上間或散落著一些人骨。其中還有著一把編織整齊的頭髮，看那長度與髮色，應該是某中年婦女的大體所遺留下來的。而且看那整齊的模樣，可以猜測它離開軀體，應該不會是很長時間。

        在她丈夫的思念裡，她是個如何的妻子呢？

        在她孩子的想念中，她是個怎樣的母親呢？

        人未到天葬台，心思已被壓的沉甸甸地。

2013/05/12 攝於四川 色達 天葬台

        中午一過陸續就有人聚集而來。其實何只是人；連天鳥也都慢慢群聚在山坡的較高處，也不胡亂飛翔只是靜靜地待在高處，彷彿冷眼看著眾生的來回。在這其間曾向其他人詢問儀式的開始時間，結果答案從一點到三點不等。看來訊息也不是很統一。不過不管如何；這讓人有足夠的時間來沉澱自己，同時也可以用來觀察周遭的環境。

        這邊的地勢……嗯……你可以想像一個人張開雙臂往外成八字形開展，而那雙臂就是兩片山坡。目前天葬台的位置大約就在胸口附近，而我們就待在右手肘的坡頂遠遠觀看，距離約有三百公尺吧！那天鳥聚集的地方大慨就是在頭部的高處。

        今天現場的人員，排除天葬師、念經師父以及喪家外，大約還有六、七十人吧！其中有一部分正如昨夜那個年輕和尚所言，真的有些阿尼與和尚從對面山坡越嶺而來。而那個方向無疑地就是五明佛學院的所在。

        突然間有個問題出現腦海；我們這些外人來此當是好奇心所驅使，然而這些出家人呢？他們也是如此嗎？不！不！不！不可能像我們這般膚淺，僅僅受好奇心所驅使。那他們來這邊的目地又是甚麼呢？這個問題應該很値得去思考。

這趟旅行剛開始沒幾天時，有一次我問女兒：

　　『你對藏傳佛教，最當下的感覺是甚麼？』

　　『嗯？………神秘、原始還有讓人感到有點恐怖。』

恐怖？嗯………稍加思量後，我也同意她的這種說法。可是宗教不是應該給人慈悲、寧靜與平和的感受嗎？除了漢傳與南傳佛教是這樣外，細看其他宗教不管是基督教系統還是伊斯蘭教系統，不也都是如此嗎？但是藏傳佛教卻是這般讓人有著畏懼與恐怖的感覺，為什麼會是這樣呢？

        其實答案很簡單；在我們所熟悉的漢傳佛教裏，所有的佛像都是慈眉善目、莊嚴悲憫的造型。可是藏傳佛教的神像有很多尊，卻有著獨有的憤怒相貌。那種睜目獠牙的形象，彷彿要把人給生吞活剝般地令人畏懼。除此之外藏傳佛教裏更獨特的是祂們的法器；在某些唐卡或畫冊裏，人的頭顱串成項鍊可以當成法器。人的頭蓋骨裝上血淋淋的腦漿，也可以拿來當法器。人的大腿骨做成笛子，同樣可以拿來當法器。人的外皮剝下來製成旗子，亦是可以當成法器。人皮曬乾做成皮鞭，還是可以是一種法器。

        當然！事情應該不是就像我所敘述地這般單純，我猜想這裏面應該也不是任何一個人，都可以將自己的身體在死後做如此布施。那麼再讓我們想一想；藏傳佛教為什麼要這麼血淋淋、赤裸裸地把人類的軀體拿來當法器？只是因為沒有其他物品可以替代？還是它有更深一層的意義存在呢？

        如果有的話那又是甚麼意義呢？

        幾年前有個朋友的母親往生了。他們兄弟花了好一番手腳與資金，才找到一塊墳墓用地將他母親埋葬。朋友母親信奉的就是那種傳統的佛、道兼蓄的佛教。事後我很多嘴地問他～～

　　～～幹嘛不用火化的呢？既環保又省錢、省事。然後將骨灰供奉在靈骨塔裏的話，每天都有頌經聲陪伴。若逢初一、十五還有真人念經呢！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～～不行！你不知道我母親生前再三交代說她怕燙，所以千萬千萬不能將她火化。

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？人死後若無知覺的話，那甚麼方式的葬禮不都沒有差別不是嗎？但如果尚有知覺的話；那一把火乾乾脆脆燒掉，會比埋在土裏讓蟲蟻慢慢啃食難挨嗎？會比在那暗無天日的箱子裏，然後感覺自己的肌理緩緩地絲絲融解，還要來的難過嗎？我當然不能當面提出疑問，只能在自己的心裏自問。

         相對於朋友的母親那麼珍愛自己死後的軀體，藏傳佛教卻是這般瀟灑地拋卻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。這是不是祂要教會我們的事呢？祂告訴我們時間到了，你就從從容容地去吧！至於你留下來的軀殼已經跟你沒有關係了，我們會好好地利用它。藏傳佛教想要告訴我們的是不是這樣子呢？如果是的話；那跟我們漢人傳統思想裏的保留全屍、入土為安的觀念，真的相差甚遠。

2013/05/12 攝於四川 色達 天葬台

        慢慢地兩點一過陸續來了三輛廂型車，後車門掀開後就有專人抬出以布包裹的物品。可想而知那就是今天要處理的大體了。藏人相信人死後會回到生前的世界，所以要用哈達包裹成在娘胎內一樣捲曲狀。

        此時在附近盤坐的誦經師們，開始敲起法鼓並誦起經文。受到念經聲的撩撥，天鳥們逐漸躁動，並往下方天葬台處跳躍趨近。在天葬師著手動作之前，會有一身著喇嘛服的僧人先行割開哈達，口中同時念念有詞。接著轉身佇立於一旁，把現場交給天葬師。

        我把視線移往遠處的雪山，寄望遠方的靄靄白雪，能夠降低我血液的溫度。但是耳邊卻緩緩响起，昨天川菜館那個年輕廚師的聲音～～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～～先在頭上用刀子劃一圈，然後把頭皮扯下來。再來不知道用甚麼東西把頭蓋骨先敲下來，因為有的藏人他們要把頭蓋骨拿回去拜的。我想這樣子禿鷹也比較容易吃到腦漿吧！再來就從背部處理屍體的；先割下手部的肉，接著是腿部。然後………

        我把視線拉回天葬台旁的山坡上，只見天鳥紛紛飛奔、跳躍而下。本來圍觀在旁呈半圓形的人群，趕緊散開一道約莫二十公尺左右的開口好讓天鳥趨近。有這些人們身高做比例，方知這些天鳥真的碩大無比。我估計它們雙翅一展，肯定超過兩公尺。光是讓它們蹲踞在旁，身高就可超過人的腰部。而現場至少有數百隻，難怪儀式可以進行的乾乾淨淨。而這些天鳥彷彿受過訓練般地，絕不會去碰觸在場的天葬師或身旁圍觀的群眾。這應該是多年來雙方培養出來的默契吧！

2013/05/12 攝於四川 色達 天葬台

        在所有人群中有大約三分之一左右的紅色僧服，在其中顯得格外醒目。它們的顏色又與喇嘛們所穿著的略有不同，再加上他們都是從對面山坡越嶺徒步而來，所以讓人很容易判斷出他們是佛學院的學生。

        看著這些或近或遠散置的學生，剛剛腦中浮現的那個問題，不由自主地又再次出現～～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～～如果他們來此並不是跟我們一樣，只是受到好奇心所趨使。那他們來此的目地又是為何？

        他們的身分是學生，我相信他們來此並只不是好奇也不是因為無聊！那他們來此是………校外教學嗎？………有可能嗎？………

        嗯………有甚麼不可能呢？佛教的覺悟之途不是有八萬四千法門？而死亡這個議題，不該就是最直接、最果斷的一個途徑嗎？

        兩千五百年前那位叫做悉達多＿喬達摩的小王子，要不是不忍心看到他的子民們承受生、老、病、死的磨難，因而下定決心要苦思出一條，擺脫生命成、住、壞、空的路途，也就不會有佛教這個流傳人類如此久遠的宗教體系了。另外根據我對南傳佛教粗淺的認識，他們的修行核心＿四念處。其中的第一念處「觀身不淨」，就有一種叫做「白骨觀」的靜坐關照修練。那是藉由靜坐冥想自己的身軀已經死亡，然後歷經各段時間後的軀體變化過程。包括十天、一月、一年、十年、百年後，各階段身體腐壞情況。它的目的是要人們放下我執而苦離。

        南傳佛教是屬於「上座部佛教」系統。我個人認為；它是最接近原始佛教的修練體系。所以我才深信像佛陀一樣直接去思索死亡這個議題，是證得佛果的最直接、最果斷的途徑。經由這麼樣子的想法，我真的越來越相信他們就是來做校外教學的。

        如今我跟他們一樣，來到這裡；看到這些。如果我是他們的一份子的話，我又該如何交出這份校外教學的報告呢？

       佛教面對死亡這個關口，告訴信徒們它的將來轉世一般有六種出路，這也就是所謂的《六道輪迴》。這六道分別是天道、阿修羅道、人間道、畜生道、惡鬼道以及地獄道。如果人類再加上生前苦修立身成佛，免受永世輪迴之苦這個途徑的話，那麼生命的將來就有七個可能性的出口。而重回人間道再世為人，剛好不上不下排在最中間的第四順位。換句話說這輩子我們之所以會在這個世間，那是因為上輩子修的不是太好，但也不至於太壞。所以老天爺再給我們一次機會來到人間，為下一次的輪迴做修鍊。而為了修鍊的需要，所以給了我們一副軀殼，好讓我們能夠感應這個塵世的冷、暖、情、仇，好讓我們能夠歷鍊這個人間的因、果、功、過。等到哪天時辰到了、修鍊終了，每個人都要脫下這個軀殼，然後走向自己修得而來的道路。

        天啊！這………這………原來我們平時愛的慎之又慎的軀體，到頭來不過如此而已。所以如果一個人對自己的皮囊，可以這般輕意地看透且割捨下來，那人世間還有甚麼是他所放不下的呢？

        佛教的教義告訴我們，人世間所有的痛苦，在我們的心中有兩個停靠碼頭。它們分別是「我執」與「無明」。所謂的《我執》就是認為生命中有一個恆常不變的「我」存在。而「我」是自己這個生命的主宰，執著於這個念頭，就會衍生起無數的煩惱。因為有「我」的意識存在，就會執著於「我的……我的……」念頭。譬如說我的妻子、我的孩子、我的銀子、我的房子、我的事業、我的……。而這些暫時屬於我的物件，事實上都是諸多因緣一時聚合而成的，都是「甜蜜的負擔」。這裡面有它甜蜜的感受部分，同時也存在著它必須承擔的重。而不管它甜蜜的感受有多強烈，當形成它存在的諸多因緣之一變化了，那我們的感受也就跟著不同。大多時甜蜜的部分會慢慢變淡、甚至消失了，只剩下必須承擔的苦痛。這就是《三法印》裡「諸受皆苦」的涵意。它要告訴我們得意思很簡單＿去我執則苦離。而想要「去我執」還有什麼比放下對自己的身體的迷戀更直接、更徹底的呢？

       天葬現場的風向改變了。高原上冷冽的微風，將喇嘛的誦經聲清晰地傳送過來。突然間腦袋瓜子中的燈泡被點亮了。這情況有點像是………有點像是………一個人在寒帶地區莽莽撞撞存活了一輩子。現在命運的歸宿，將他的下一個居住處安排在熱帶或亞熱帶地區，所以身上這件跟了他七、八十年的外套必須留下來。因為在接下來的行程裏，它既帶不走也用不著，所以必須放下。也因為必須放下，所以這件外套口袋裡所裝載的名、利、功、過，恩、怨、情、仇也就跟他了無關係了。因為這些東西就算是心裏再如何地放不下，也是無法帶走的，那又何必帶著怨念離開？

　　原來藏傳佛教的天葬儀式，要告訴祂的信徒的就是這個訊息～～

             ～～人是人；體是體。時間到了；軀體放下，立刻閃人！夠簡單明瞭的吧！

祂同時也在告訴人們；生活是在無常中進行，而死亡是必然的結局。在我們漢人的習俗裡，一般人都避諱著談論死亡。所以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們；「死亡」這個怪獸也許就躲藏在下一個路口之間，或隱身在下一個黎明之前。事實上當我們忘記死亡的存在時，我們便會同時忘記要活在當下。因為如果我們刻意撇開生命中死亡這個部分的話，那將會使人們在有意或無意間認為；將會有無數個當下在等著我們花用等著我們虛擲。當然事實並非如此！可惜的是有很多人到了大限來臨時，才猛然發現這點。才突然發現自己浪擲一生，才突然明白自己迷迷糊糊一路順坡滑進墳墓。

        比起我們漢人避諱著談論或接觸死亡這個議題，藏傳佛教的天葬儀式，卻是那麼大辣辣地公開展示著生命最終點的真實模樣。祂就是要血淋淋地提醒人們，生命是有它的侷限性的。因此好好地活在當下吧！過去的已經過去；未來的未必會來。只有當下才是我們唯一能真正存在的剎那。

2013/05/12 攝於四川 色達 天葬台

        是啊！今日脫下鞋和襪，誰知明日穿不穿呢？

        喔！原來佛法就是教我們快樂活在當下之法。　

2013/05/12 攝於四川 色達 天葬台

　　補註：有關藏傳佛教的喪禮，可以分為幾個等級。其中最高者為塔葬，這又可分為《真身塔葬》與《舍利塔葬》兩種。其中的《真身塔葬》是只有活佛等級的人方得施為。那是在大師圓寂後先掏空軀體內臟，然後經過一連串複雜的脫水與防腐措施，最後再漆上金身並封存於寶塔之內。目前在布達拉宮內的歷任達賴喇嘛的《金身寶塔》就是如此。

  另外一種塔葬是先將大體火化，然後將火化後所得的舍利或骨灰封存於寶塔內。一般而言這種寶塔的規模，比前者小上許多。

  第二種為火葬。這是一種高僧或貴族才能有的葬禮，我想這是因為在高原地區燃料（樹木）的取得相當不易，所以這種葬禮所費不貲的緣故。另外一種較容易想像的理由該是大體焚燒後，靈魂可以乘著煙火直上九霄吧！

  第三種就是一般我們所了解的天葬了。這是一般老百姓（一般婦人與小孩較少）所慣用的葬禮。

  第四為水葬。水葬大部分都是婦人與小孩專屬。或者是不方便天葬的地區，其他成人也可。水葬的地點也是有所固定的，不是胡亂拋入河中即可。河水必須是流動的潭水，且要有順時鐘方向的漩渦。其他宗教細節大致與天葬略似，只是大人的軀體要先由水葬師大卸成八塊，然後以哈達包裹後拋入水中。

最後一種為土葬。這是為因傳染病而亡故，或被判死刑的囚犯所有的葬禮。前者是怕傳染病會傳給天鳥或魚蝦，後者是因這些罪犯靈魂不得昇天，所以以土葬之。

2013/05/12 攝於四川 色達 天葬台

紅粉面；結髮辮，

昨夜夢裡依稀見。

小軒窗；正梳妝，

醒來方知夢一場。

想……想……想！

這是我們愛的慎之又慎的身體，

到頭來不過如此而已。

其實它不是你；

它只是你用來感應這個世界的工具。

如今時辰已到；

歸去來兮！歸去來兮！